揭秘乾隆晚年与大臣尹壮图的一场荒唐赌局
历史网 2023-06-16用户投稿
按理说,王亶望案这样严重的案子发生在眼前,应该足以惊醒皇帝的盛世迷梦。事实是皇帝仍然浑然不觉。越到老年,皇帝越形成一个心理定势:形势总是大好的,成绩总是主要的,问题总是局部的。他多年经营的江山,是铁打不破的。虽然乾隆晚年连续爆发多起贪污大案,皇帝仍然认为这些不过是一个指头的问题,并且经过发现和处理,就已经解决了。
那么,为什么天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有老皇帝视而不见呢?是他老到昏聩了吗?不尽然。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晚年的老皇帝成了彻头彻尾的“洞穴人”。
“长期执政的人容易形成一种‘权力幻觉’……权力成为一个洞穴,而这个权势人物就成为穴居人。他是自己权力的俘虏。他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支撑权力的正面信息,负面的信息都作为错误的信息被清洗掉了。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机制,它自动地过滤掉错误的信息,输入正确的信息。在此情况下,这个领袖往往无法正确地看待自己和世界,他甚至都无法对自己的力量形成恰当的符合实际的判断。”(《“倒萨战争”与萨达姆的结局》)
中国的专制者极易成为“洞穴人”。因为他周围聚集着大量以窥测他心思为生的人。即使是最愚蠢的人,也知道谀言比批评更容易入耳。因此,最高权力所有者很容易被大量的正面信息所洗脑。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可以见到许多官员在掌握权力之前行为做派都很正常,甚至不乏理智精明,而一旦握了重权,马上满面红光而满脑糨糊。
乾隆早年对臣下的欺骗伎俩十分警惕,“难眩以伪”。而到了晚年,他的自信心越来越膨胀,喜谀恶直之弱点逐渐暴露。大臣们自然也就窥测风向,报喜不报忧。对专制者来说,从“精明太过”到“颟顸糊涂”,中间并没有什么鸿沟,只需要心态稍作转变。在大量的“正面报道”的包围下,他对尹壮图这一激烈的“负面报道”产生无比愤怒也就可以理解了。在公布尹壮图奏折的同时,乾隆连篇累牍,从头加以反驳:
尹壮图说天下吏民,多蹙额兴叹。这绝无可能。因为我即位五十五年来,对天下百姓天恩高厚,史无前例。六次普免钱粮,无数次赈济灾民。不惜巨资,修筑海塘河工保卫百姓生命安全。“偏灾赈恤,蠲贷频施,以及修筑河工海塘,捍卫民生,所费何止万万。而普免天下钱粮四次、漕粮二次,为数又不啻数千万万,孚惠闾阎,有加无已。朕历观史册,自胜国以溯汉初,仅有汉文帝赐农民田租之半,史臣已侈为美谈,从未有如我朝普免正供再三再四者。朕爱养黎元,如伤在抱,惟恐一夫不获,施惠犹以为不足,是以宵旰忧劳,勤求民瘼,迨今年逾八秩,犹日孜孜,无事无时不以爱民为念,虽底小康,犹怀大惕,从不肯矜言示惠。”大清天下,政治稳定,经济发展,人民生活已经达到小康。因此,广大人民对朝廷是感恩戴德的,绝不会有“蹙额兴叹”之情事。
至于尹壮图所说的官场腐败、各地亏空,皇帝认为这也是一叶障目,以偏概全。事实上,如果历史地、全面地、本质地看,当今这个时代,是历史上最清廉的时期。不但超越历代,而且也远优于皇祖皇父时期:“康熙、雍正年间,虽法度严明,吏治整饬,尚不免有明珠、徐乾学、索额图、噶礼、隆科多、年羹尧诸臣窃权交结,鄂尔泰、田文镜、李卫亦尚有三家鼎峙之说。”而乾隆年间,惩贪之严厉前所未有,各地官员凛如冰渊,绝大多数不敢犯法。即使有一二胆大之徒,也马上遇到严惩:“自朕临御以来……其有贪婪不法如王亶望、陈辉祖、国泰、郝硕诸人,一经败露,无不立寘典刑,天下各督抚当此吏治肃清之际,即有不肖之心,亦必默化潜移,岂敢以身试法!夫各督抚……倘谓藉端赔项派累属员,则断断不敢为此……”
因此,目前大清的形势是史上最好,是一片大好而不是小好,而且还会越来越好,好得不能再好。
那么,尹壮图为什么还要闭着眼睛瞎说呢?
在上谕中,皇帝公开分析说,尹壮图此举出自如下卑鄙动机:他自揣学问才干均属平庸,在朝廷不能升为侍郎,外放派不到学政,至于尚书、督抚的职位更难梦想,所以想借此奏折显示才能,或许能侥幸录用,又可借盘查为名,沿途进行恐吓讹诈,希望得到贿赂好处,可以名利兼收,此等居心,岂能逃得了朕的洞察?
打赌还没有见出分晓,皇帝先进行一通人身攻击,其气急败坏之心态袒露无遗。
皇帝更趋气壮地与尹壮图摆下了擂台,要公开较量一场。然而游戏规则却是不公平的。
如果要戳穿“乾隆盛世”的纸糊外衣,办法很简单。暗访一下,形势立判。
尹壮图也是这样想的。
然而皇帝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皇帝明确拒绝了尹氏“密往查访”的要求,理由是“无此政体”。
其实,老皇帝虽然不愿意听到任何批评之声,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当今天下并非没有可议之处。尹壮图所说的吏治废弛,仓库亏空,在某些局部也确实存在。此前的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他就曾经派阿桂、曹文植等到浙省查办过府库亏空案。而云南一省现在亏空100万两,这也是乾隆明确掌握的。如果真的派尹壮图进行暗访,那么难保不查出几处亏空,他的面子往哪里放!
皇帝和尹氏的分歧点并不在于亏空的有无,而在于,皇帝认为,这些现象是局部的、可控的,并不影响大清政治的光荣和伟大。皇帝和尹氏打这个赌,就是为了反击那些恶意唱空大清政局的不和谐声音。因此,采取点小小手腕,也是必须的。所谓“行大事不拘小节”。
因此,皇帝从大局出发,高屋建瓴地做出了一系列相关决策:
第一,拒绝尹氏“密往查访”。非但不允许密查,还规定尹壮图每到一处,朝廷先五百里通知地方官。
第二,在尹氏出发前,发出通谕,给全国官员打一剂预防针,以防大家思维混乱。皇帝在上谕中点明打这个赌的目的,是以尹氏为反面教员,对全国臣民上一次形势教育课,以为无识之徒戒。皇帝说,令尹氏盘查盘查的结果必然是用事实“服其心”。“若所盘查仓库毫无亏缺,则是尹壮图以捕风捉影之谈为沽名钓誉之举,不但诬地方官以贪污之罪,并将天下亿兆民人感戴真诚全为泯没。而朕五十五年以来子惠元元之实政实心,几等于暴敛横征之世。”尹氏的罪恶,因此会大白于天下。
他一边检查,皇帝还一边不停地给他写信,问他“途中见商民蹙额兴叹状否?”全国人民的精神状态到底怎么样?大家对大清政权支不支持?
尹壮图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用自己的嘴彻底否定自己那道惹事的奏折。因此,接下来这一路,尹壮图都忙于绞尽脑汁,撰写大量考察报告汇报给皇上。
在报告中,他一再奏称:“目见商民乐业,绝无蹙额兴叹情事。”“经过州县地方,百姓俱极安帖。随处体察,毫无兴叹情事。”
在报告中,他用大量篇幅,一次次“如实”报告沿途见闻,热情歌颂大清王朝的富庶安定,人民的安居乐业:
目击各省库项丰,他储充足,并无丝毫短缺,而往来数千里内复见商贾士民安居乐业,共享升平,实无地方官滋扰之事。
所过淮、扬、常、镇,以及苏州省会,正当新年庆贺之时,溢巷摩肩,携豚沽酒,童叟怡然自乐,未闻有官吏滋扰之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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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大检查”结束之后,尹壮图再次上书,表示彻底认罪,“自承虚诳,奏请治罪”。说自己“业已倾心帖服,可否恳恩,即令回京待罪”?
这些汇报符合皇帝的期望。皇帝带着大获全胜的满足总结处理此案。
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正月初十,乾隆发表长篇上谕,“令庆成带同赴山西、直隶、山东、江南等省,盘查仓库,俱无亏短,是尹壮图逞臆妄言,其罪已无可逭”……
皇帝总结此案,从头道来,说尹壮图原为内阁学士,只是因为云南没有大员,皇帝才破格予以提拔,要说他的才干学问,当阁学已属侥幸,还想往上爬,“其希荣卑鄙之念,朕早已灼见其肺肝”。因此而污蔑国家政治,其罪甚大。
不知为什么,皇帝总觉得这桩罪过虽然“甚大”,却还是不足以服众。他百般罗织,力图把尹氏彻底搞臭。
反复推求之下,皇帝又提出了新的问题:尹壮图当初由北京丁忧回籍云南,只应该经过直隶、河南、湖广、贵州等省,怎么会经过江、浙、广西各省?
皇帝自问自答:自然故意绕道各处,与地方官交往,以便打秋风,必须老实交代。
这个指责皇帝也知道不十分有力,因为毕竟只是推测,没有人证物证。不过他还有更有力的武器。经过调查,皇帝发现尹壮图年过70岁的老母仍在故乡云南生活。皇帝说,孝道乃人伦之首。作为孔孟之徒,既然你不能将老母接来北京,就应辞职回乡供养。而尹氏二者都不选择,一个人在京做官,“乃竟恋职忘亲,弃之不顾,尚得谓之人类乎?尹壮图不但无君,而无亲,人伦丧失,岂可忝居朝列,玷辱缙绅?尹壮图着革职,交与庆成押带来京,交刑部治罪”。
了解中国政治的人都知道,如此盘查,当然什么东西也查不出来。在“大是大非”面前,地方官绝不会有半点含糊。因此,尹壮图还没有出发,这个赌局事实上胜负已定。
但是,形式还不得不走。皇帝谕旨一下,户部侍郎庆成就带着尹壮图上路了。老皇帝因为生气而特别刻薄,在谕旨中还特别说明,庆成是因公出差,一切费用国家报销。尹壮图是自愿前去盘查,自找多事,所以不能给他提供差旅费,一路花费由他自己负责,以示国家大公。
庆成官轿仪仗在前,尹壮图骑着匹骡子孤零零地跟在后面,第一站来到了山西大同。
“检查”的结果当然毫无悬念。地方官员领着两位检查官,一个个打开粮仓银库,一本本打开账目,果然仓库银两“丝毫并不短少”,所储粮食“石数亦届相符”。检查完毕,地方官领着庆成去看石窟,留下尹壮图一个人在旅馆里写汇报材料。
再不知趣的人也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老实倔强的尹壮图终于学会说谎了。他用极为认真的语气,详细汇报了检查过程以及结果。然后,他无比沉痛地总结说,自己以道听途说的材料来“冒渎圣听”,实在是丧心病狂,“戆愚”之至。经过皇帝的玉音和事实的双重教育,他深刻认识到自己对大清天下的认识是彻底错误的。山西大同一处如此,自然证明全国处处皆然。当今天下府库充实,自不待言。现在形势已经明朗,因此就不打算耽误皇帝的宝贵时间了,“恳即回京治罪”,让皇帝早些把自己投入大牢,好省下心思来办别的大事。
按理说,事情到此,皇帝已经达到了目的,此事可以告一段落了。然而皇帝并不满意。比赛刚刚开始,尹壮图就应声倒地,显然是用假死来逃避打击。皇帝一定要把尹壮图拉起来,迫使他继续打下去,直到打得他真正心服口服,整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算解气。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十二月初三,皇帝发布上谕,说尹壮图要求事情就此结束,这是面服心不服,想以“半途而返”的姿态,造成“抗疏铮谏,朕不能容受直言”的假象,他骂尹壮图此举“居心巧诈,殆不可问”!皇帝说,尹氏要回京,我偏不让他回来。因为“一省查无亏缺,恐不足以服其心,尚当前赴山东及直隶正定、保定等处”。一定要让他心服口服后,再定他的罪。
“居心巧诈”这句詈骂一出口,老皇帝积累了多日的邪火喷薄而出,接下来又把尹氏从头到脚细细骂了一顿。皇帝也真有闲心,他把尹氏几次的奏折又读了一遍,挑出了两个用词不当之处,然后说,尹壮图因为升不了官外放不了学政而怨恨朝廷。其实不是朝廷不想重用他,而是因为他才学实在有限,这样白字连篇的人,岂能外放学政担当教育士子的重任?
皇帝还推测说,尹壮图当初提出要密查,其实主要是想到淮扬一带敲诈盐商们。因为那一带盐商都是巨富,如果尹氏以钦差大臣的声威一恫吓,他们必定会大加贿赂,尹氏就能名利双收了。
连讽带刺痛快淋漓地挖苦讥笑尹氏一通后,皇帝大骂道,这类伎俩就是庸主也不会受骗,还想拿来骗他?真是没长眼睛,活该倒霉!“若朕烛照所及,情伪周知,小人心术,早已洞见肺肝!”
骂够了的皇帝突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他怕严责之下,尹壮图畏罪寻死,不能完整地起到反面教员的作用。所以他在上谕中要庆成转告尹氏,不会杀他的头,叫他好好活着,配合朝廷:“谬妄之处,固难辞咎,然究系愚昧无知,其罪断不至死,亦不值治以重罪。”皇帝大开宏恩,上一次说不能给尹氏报销出差费,但现在考虑到他是穷书生,带的盘费大概不会多,如果不够用,让庆成在出差费中酌情分一些给他,让他健健康康地回来,好接受最后的处理。
没有办法,尹壮图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庆成继续这哭笑不得的“全国大检查”。
无君无亲,罪过还有比这更大的吗?
这么大的罪,应该如何处理呢?大臣们经过多次商议,按照“挟诈欺公,妄生异议律”(制造假象欺骗政府,故意提出非法建议的罪名),提出应该将尹壮图判处死刑。
二月初四,乾隆对此案做了终审判决。皇帝做事,向来注意既要达到目的,又要笼络人心。出人意料地,皇帝采取了打击批判从严,组织处理从宽的原则。皇帝说,大家对尹壮图的量刑是十分正确的,尹氏所犯大罪,即便不杀头,也应该充军。
但是皇帝特别仁慈,他尹壮图虽然卑鄙无耻,心怀恶意,但皇帝肚量如海,风格太高,“不妨以谤为规”,无则加勉而已。因此“著加恩免治其罪,以内阁侍读用,仍带革职留任,八年无过,方准开复”。
那意思是说,原本是“敌我矛盾”,不过按“内部矛盾”处理。降级使用,从副部级降为司局级。因内阁侍读并无缺额,尹壮图被安排为礼部主事。
说来有趣,皇帝此时忘了他把尹壮图“恋职忘亲”列为定罪的重要理由,处理起来居然让他继续在京任职,与母亲分离。
倒是尹壮图知趣,一通感激涕零之后,他以侍奉老母为由,申请辞职。辞呈一上,皇帝无法拒绝,只好放他回家。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八月,尹氏领了圣恩,卷了铺盖回老家养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