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断魂枪》里的民族之魂

历史网 2023-06-16用户投稿

老舍

高校中文系都流行一句口头禅,曰:“鲁郭茅,巴老曹。”说的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六位巨匠: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老舍素以长篇小说和话剧见长,然而他的短篇精品也是极好的,比如《断魂枪》。

《断魂枪》发表于1935年,问世之后好评如潮。且不说它短短的篇幅中情节展开的起伏跌宕引人入胜,也不谈它人物塑造的血肉丰满栩栩如生。光是小说蕴涵的社会历史文化意义,就非常耐人寻味。

谈到小说蕴涵的社会历史文化意义,评论家冉忆桥先生引用作者老舍的话说:“ 一个文化的生存,必赖它有自我批判,时时矫正自己,充实自己,以老牌号自夸自傲,固执地拒绝更进一步,是自取灭亡……由于个人的自私保守,祖国有多少宝贵的遗产都被埋葬掉了。”然后他自己评论道:“老舍痛感这种‘把生命闹着玩’的国民劣根性已经构成了我们民族潜在的危机的基因,故而借沙子龙断魂枪的泯灭,发出呼啸,以期唤醒那些仍倘佯在 ‘东方的大梦’中的国民的灵魂。”冉忆桥先生的看法虽有作者的话作注脚,但笔者仍然不能认同。依据这种思路,许多读者认为沙子龙纯粹是个负面人物形象,说他“在时代的狂涛巨浪面前驻足不前,抱残守缺,自甘沦落……(这种性格心态)像一贴精神的腐蚀剂,使沙子龙昔日的智慧机敏,蜕换为愚钝麻木,江湖上的豪侠义气演化为狭隘自私,传世的绝技,无端地变成了时代的殉葬品。”笔者认为这种看法是极不公允的。可惜这种看法成为了一种极其流行的看法。

《断魂枪》是1935年老舍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

自前苏联模式的文学理论传入当代中国以来,完全从社会政治经济发展历程的角度分析评价文学和文学中的人物与事件,已成定式;并美其名曰:历史唯物主义。其实,不管从1935年老舍写《断魂枪》时的初衷,还是从这篇小说客观蕴含的社会历史文化意义来看,都远不同于鲁迅与他的《阿Q正传》。而分析文学,也并不是唯有社会政治经济发展这一个角度可行。笔者认为应该从人文精神这一角度切入这篇小说的分析。

同样的事物,从不同角度去看,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

从社会物质功利角度看,国术不如洋枪。从人文精神角度看,洋枪远不如国术。从科技含量角度看,国术不如洋枪。从文化含量角度看,洋枪远不如国术。中国武术是几千年东方传统文化精神结出的硕果。国术不仅有外在的功夫,更有内在的精神境界。

从文化含量角度看,洋枪远不如国术。

国术到底有什么内在的精神境界呢?借助两联古诗,或许可以让我们揣摩到国术的内在精神境界。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龚自珍)

这一联诗本是描述参禅悟道的境界,说是参禅者一旦彻悟真谛,便觉石破天惊,但见美人如玉,雪刃如虹。这是一种参禅悟道的境界,也可说是一种中国武术的境界。因为中国的各种道术是相通的。古人云,诗道如禅道。其实剑道亦如禅道,达到出神入化之妙境时,其内在精神一般无二,其外在性相亦极为相似。

此诗以美人喻禅,以剑道喻禅。所谓“美人如玉”,意指其润若凝脂,柔若无骨,圆融熟化,了无隔碍;虽然柔润之极,却又至坚至刚。喻示禅理真谛,无所不包,无柔无刚,无坚无润,一切的一,尽在其中。所谓“剑如虹”,意指其锋刃雪亮如幻彩之光,剑气逼人如贯天之虹,异彩纷呈,变幻莫测。貌若虚幻之光,实则锋利之极;看似浮光掠影,实则剑锋无所不在,杀人无痕。喻示禅理真谛,看似虚幻无物,实则真实无比,无坚不摧,无往不胜。

美人如玉剑如虹

仔细体味之,与其说是在谈禅道,不如说是在谈剑道,在谈国术的内在精神境界:至坚至刚,却以至柔至润之性相出之;至真至实,却以至虚至幻之性相显之。

“两头俱截断,一剑倚天寒!”(明极禅师)

此联本是禅僧偈子,可以说是以禅喻剑,亦可以说是以剑喻禅。禅道剑道本来无别。

所谓“两头俱截断”,意谓断绝世俗分别智,将成败得失生死荣辱一概置之度外;由此便回归了物我两忘浑然归一的原初本真状态,这也就是“一剑倚天寒”的境界,也就是人与天同运,与道合一的彻悟真谛的境界。

这是禅道的境界,也是剑道的境界。剑道达至化境,剑客必然将成败得失生死荣辱一并超越,由此物我两忘,人与剑与天浑然合一:剑气化为净天之光,人体化为混元之气,顺天而动,与道同运,剑光冥明,与天俱寒!漫天寒光,似虚还实,无处不是刀光剑影;变幻莫测,似幻还真,寒光闪处物无一存。静而圣,无物能伤其皮毛;动而王,攻敌而无往不胜。

《断魂枪》中似没有细写什么国术的精神境界,但却写了三个人——王三胜、孙老者和沙子龙——不同的武术表现。其实这也就是绝不相同的三种武术境界。

王三胜靠着两只牛眼,一身横肉,几把死力气,只能以力胜人,唬唬外行,全无内功,更无内在的精神涵养。

孙老者有绝佳内功,脑门亮,眼眶深,眸子黑得像两口深井,森森地闪着黑光。与王三胜比武,紧盯着王的枪尖儿,神威内蕴,眼珠子似乎要把枪尖儿吸进去。兵刃未接,王三胜心里先就虚了。交起手来,孙老者小试手段,便将王三胜打得落花流水。

但比起沙子龙来,孙老者只能是望尘莫及。

其实,小说并无一处实写沙子龙展露武功。只是开头写了一句:平生创出“神枪沙子龙”五个字,在西北走镖,20年没遇着对手;结尾处写了一句“沙子龙关好了院门,一气把64枪刺下来。”也就是说,作者对沙子龙的武术功夫,几乎全是虚写。其实,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所谓“真人不露相”,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中国道术(包括武术),达到至高绝佳的境界,是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

但沙子龙的武术确实是达到了至高绝佳之境界的。

《断魂枪》插画 杨信

中国几千年不断的传统人文精神血脉,无外乎儒道两家。(禅学是儒道释合流的产物。)东方至高的道术境界,其精神内涵,无外乎儒道互补。外儒内道,达到圆融浑一完美统一的境界,道术也就修成了正果。沙子龙可以说是修成了正果的高人。

过去20年,沙子龙可以说是“达则叱咤风云,兼济天下”;如今,沙子龙可以说是“穷则敛气守节,独善其身”。沙子龙是有信仰有崇尚的。国术不仅是他的武艺,国术内在的人文精神更是他的灵魂信仰、精神支柱。时运不济时,他怎忍任它沦为街头杂耍,他怎能丧失气节,与污浊同流!

细察沙子龙其人,白昼黑夜,判若两人。白日里其所作所为如道隐之士,随缘任运,和光同尘,自然无为,与世无争。夜深人静的时候则关起门来,回想当年纵横天下的威风,演练他的五虎断魂枪。这分明是个铁骨铮铮的武士,有一种不屈抗争的儒家精神。这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境界,恰如前述古诗所示的国术至高境界:至坚至刚,却以至柔至润之性相出之;至真至实,却以至虚至幻之性相显之;似虚还实,无处不是刀光剑影;似幻还真,寒光闪处物无一存;静而圣,无物能伤其皮毛;动而王,攻敌而无往不胜。

道隐之士亦有不屈抗争的儒家精神。

谈到他的不传枪法,论者多有贬抑,众口一词说他自私保守,抱残守缺。你让他传给谁?传给王三胜,任他至尊至爱的国术绝技,沦为王三胜之流唬人混世的玩艺儿?传给孙老者又如何?这个不识时务的倔老头儿便是得了这枪法,哪里又禁得起洋枪一个弹丸儿?败在洋枪之下不也是亵渎了国术绝招?所以沙子龙叹一口气说:“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字里行间听得到楚霸王项羽的慷慨悲歌:“力拨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若,虞姬虞姬奈若何!”项羽哪里放得下他的至爱虞姬?沙子龙哪里放得下他的至爱五虎断魂枪?时运不济啊,时运不济奈若何!

都说他的不传枪法是由于心灰意懒,我想读者应该从“不传,不传”的叹息中听出弦外之音:“要传!要传!”只待时来运转,国术重登大雅之堂,为光大中华传统文化精神大显身手的时机来临时,沙子龙必然会传,当然要传!否则他一夜夜演练那五虎断魂枪干什么?

说老舍写《断魂枪》与鲁迅写《阿Q正传》那样,是为了批判国民的劣根性;说老舍对沙子龙与鲁迅对阿Q一样,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根本是牛头不对马嘴。鲁迅对阿Q,是嬉笑怒骂,极尽讽刺鄙薄之能事。老舍对沙子龙,却是极为同情,尊崇赞赏有加。比之王三胜、孙老者,谁都看得出,作者的至爱在沙子龙。老舍同情沙子龙的生不逢时,满腔热情地将他写成了一个时代悲剧的英雄角色。他尊崇他的恪守气节,不与污浊同流;赞赏他的静待时机和不屈的抗争精神。

与阿Q相比,沙子龙提现了传统文化的正面性。

阿Q身上体现的纯属传统文化的负面性,沙子龙身上体现的基本上属于传统文化的正面性。阿Q 是个负面形象,沙子龙基本上属于正面形象。

科技是全人类公用共有的武器,是每个民族为了自己的生存发展,都应该学习和掌握的。而各民族传统文化中不绝的人文精神,是民族的个性所在,是民族的灵魂依托。不能将科技和人文精神放在一个社会物质功利平面上作比较,更不能把民族传统文化之精华与国民劣根性混为一谈。

老舍写作《断魂枪》的初衷,肯定不是批判沙子龙身上的所谓国民劣根性。但前面所引话语确为老舍所言,但却不是他1935年写作《断魂枪》时所言,而是后来在某种流俗价值观念的影响下对作品主题意蕴所作的陈述。

(作者系教授 江西美学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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