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绍熙禅让前后的时局与谣言

历史网 2023-06-16用户投稿

  宋光宗赵惇,绍熙(1190年-1194年)是南宋皇帝赵惇的唯一一个年号,共计5年。绍熙五年七月宋宁宗赵扩即位沿用。

  南宋前三代皇帝宋高宗、宋孝宗与宋光宗,分别都在生前传位给继承人,史称“三朝内禅”。上古时期,尧、舜、禹三代禅让,向来被儒家学说推崇为大公无私选贤与能的理想典范。而所谓内禅,只是南宋人为歌颂本朝“圣德”而自造的说法,说穿了,就是家天下体制内的皇位交班。这里只说第三次的紹熙内禅。

  一、

  宋孝宗有三个儿子,都是原配郭皇后所生。他即位以后,久未立太子,一方面因忙于隆兴北伐,另一方面对第三子颇有属望。乾道元年(1165)四月,老三赵惇率先得子,老大赵愭的儿子两个月后才姗姗来迟。为争皇嫡长孙的名分,赵惇与大哥较上了暗劲,想在皇三代的地位上占据先手。孝宗不得不循例立长子为皇太子,岂料他两年后就一命归天。其后东宫一直虚位,按立嫡立长的建储惯例,理应立老二赵恺,但孝宗实在看好老三“英武类己”,乾道七年,断然立其为皇太子。淳熙七年,赵恺病死,孝宗譬解说,当年越次立储,正因他“福气稍薄”,藉以证明“圣断”的正确。

  淳熙十四年(1187)十月,太上皇高宗去世,孝宗一反君主以日代月的守丧规制,坚决要守三年之丧。主因之一是他长期处于太上皇制肘之下,恢复雄心早已销蚀殆尽,对朝政也渐生倦勤之意。淳熙十六年,孝宗正式禅位给皇太子,此即宋光宗。孝宗当上了南宋第二代太上皇,入住第一代太上皇怡养天年的德寿宫,改名为重华宫,其地在大内之北,故也称“北内”。

  光宗的独子时封嘉王,作为唯一的皇二代,理所当然是皇位继承的不二人选。不料太上皇却对光宗说:“当初理应立你二哥,因你英武像我,才越位立你。而今你二哥的儿子还在。”意思很明白,老大既然绝后,皇位便应回到老二一脉。太上皇隔代指定接班人,一是弥补对老二的亏歉;二是发现嘉王赵扩“不慧”,而赵恺之子嘉国公赵抦“早慧”。光宗不便回驳,内心却是老大的怨怼。在一次宫廷内宴上,皇后李凤娘借机发作,力图为儿子争回继承权:“我,是你们堂堂正正聘来的;嘉王,是我亲生的。为什么不能立为太子?”太上皇勃然大怒,宋光宗默不作声。

  太上皇知道光宗心脏不好,搞到秘方合了一丸药,打算在儿子来时让他服用。李凤娘得知,便挑唆道:“太上皇打算废掉你,准备给你的那丸药,就是为了好让赵抦早点继位。”光宗信以为真,把原定一月四朝太上皇的规约也抛诸脑后。

  李凤娘是个悍妒酷虐的醋坛子。一天,光宗洗手,见端盆宫女的双手白如凝脂,嫩似柔荑,大为愉悦。几天后,皇后送来一具食盒,装的竟是宫女那双纤手,杀个把宫婢,对她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绍熙二年(1191)岁末,趁着皇帝出宫祭天,李凤娘虐杀了最受光宗宠爱的黄贵妃,再派人到斋宫报告死讯。碍于祭天大礼,光宗不能赶回后宫,他深知皇后的歹毒,哭泣个不停。事也凑巧,次晨祭天时猝不及防发生了火灾,差点没把他烧死,转瞬间大雨冰雹又劈头而下,诸多变故交织一起,光宗自认“获罪于天”,吓得神经从此失常。

  直到次年春天,光宗才勉强上殿听政,却经常目光呆滞,言行乖张。就这样,一个精神病患者恍恍惚惚君临天下达两年还多,君权世袭制的荒谬绝伦无过于此。

  二、

  每月四朝之日,光宗不赴北内重华宫已经司空见惯,其根由是太上皇不同意立嘉王为皇太子引起的,进而担心对自己也会废黜或加害。他对亲近侍从透露过这种疑虑:惟恐舜被父亲暗算的事情会再现,也忧虑唐明皇晚年猜疑肃宗的故事会重演,更担心春秋卫侯辄与世子蒯聩父子争国的悲剧会重新登场。然而,“军民藉藉,妄生谤议,转相倡和,无所不有”。,,政治谣言却开始孳生流传。

  紹熙四年的太上皇生日那天,光宗仍拒绝过宫上寿。“外而居民,内而禁卫,上而缙绅,下而走隶,相顾叹息,形之言语”,谣言的范围迅速扩大。太学生也加入了进来,汪安仁218人赴登闻鼓院,投匦上书,请皇帝朝见太上皇;龚日章等百余太学生以为投匦太慢,准备策动伏阙上书。当政者担心太学生一卷入,将会“鼓众倡乱,事起叵测”,忧心忡忡之下,谏诤益趋激烈,光宗却依然故我。

  十一月八日起,太阳呈现黑子,十日太白昼现。朝臣与都民便把天象与人事相联系,认为将有大变动。监察御史黄度上疏警告:“太白昼见犯天关,其占主乱兵入宫。”光宗这才再朝重华宫。两天后黑子消失,“群氛消除”,谣言暂告消歇。绍熙五年正月初一,光宗自发病后首次升大庆殿,举行元日大朝会。

  谁知新年一过,太上皇染疾,光宗疑心再起,再也不去北内探病。太上皇萌生到吴越某地“自泯其迹”的念头,与他的病危消息不胫而走,也把请愿活动逼上了高潮。听说光宗深居后宫饮酒燕游,却拒不过宫问安,有太学生散发了《拟行乐表》的游戏文章说:“周公欺我,愿焚《酒诰》于康衢;孔子空言,请束《孝经》于高阁”,辛辣讽刺了皇帝无德不孝的行径。

  五月十五日,又是一月四朝的日子。市民们夹道伫候出朝北内的光宗车驾,但“迁延至午,禁卫饮恨,市廛军队,谤诽籍籍”,军民们群情激愤。有朝臣勾画流言与民心的前后变化:“向也心自私怒,今也勃勃然怒形于色矣;向也口自私言,今也嚣嚣然传于道矣”!另有朝臣奏札披露:“众而群臣,次而多士,次而六军,又次而百姓,家有家喙,市有市哄,莫不怨嗟流涕,疾视不平。”从“家喙”到“市哄”,谣言已经彻底公开化;传谣信谣的社会群体,不仅有官僚们与士大夫,而且波及军队,甚至深入老百姓中。临安(今杭州)及其周边的州郡和戍军充斥了离奇的谣言。都城之内,“居民摇乱,迁徙太半。居城内者,则移居村落;居城郊者,则移居旁郡。富家竞藏金银,市价为之倍长。甚而两宫阁分囊橐潜归私室,自谓乱衅只在目前”,连后宫妃嫔都打点细软送回娘家,应付即将可能发生的社会动乱。有人痛心疾首道:“此皆乱世亡国气象!”

  五月二十三日,起居舍人彭龟年再次上殿苦谏:“我有忠言而不能上达,只有叩首龙墀,表明心迹。”说完匍匐在班位上以额击地,久扣不止,鲜血从他的额头渗出,渍红了甃甓与朝笏。光宗赖在后殿依旧无动于衷。弥留之际,太上皇已说不出话,却“数顾视左右”,希望能见到儿子。也不知此时的他,是否还认为老三“英武类己”。

  一次次的过宫风波,演成了绍熙政局的连台本戏。那些在过宫风波中苦言直谏者,以那一时代的道德伦理去要求他们的君主,这种规范既是儒家政统合法性的础石之一,也是君主赖以治国平天下的根本准则。今天看来,对一个精神病患者苦言直谏,无乃无聊而滑稽。但症结在于:在君主世袭制下,一个精神病者不仅可以合理合法地君临天下;而且臣民们惟认其君而不知其病,或虽知其病而讳言其疾,把一出中国版的《皇帝的新衣》,从讽刺剧改编为严肃的正剧,深刻揭露了君主专制政体的荒诞愚昧。

  三、

  六月九日凌晨,重华宫送来了太上皇的讣闻。朝臣力请皇帝即刻过宫治丧。但直到日头西斜,光宗依旧闭宫不出。大丧无主之际,太皇太后吴氏(宋高宗皇后)传来御札,命宰执率百官赴重华宫发丧,对外却宣布“皇帝有疾可在大内成服”,以掩饰朝廷体面,平息朝野义愤。吴氏年已80岁,还能处变不惊。实际上,光宗并没有服丧,他不仅“起居服御,并如常时,视父之丧,如他人事”,而且“宴饮如故,宣唤俳优”。出于疑忌畏惧的病态心理,怕有人暗算,他“亲挟弧矢,欲以自防”,内心深处还以为太上之死妄不可信,说不定都是算计他的圈套。

  史载,成服这夜白气贯天,占书认为主兵象。政治谣言再次蜂起,而且越传越离谱。宫中谣传说,太上皇今春召见过一个疯道僧,他开口就说:“今年六月,好大雪啊!”有内侍嗤笑他疯癫,他睨了一眼道:“你浑身是雪,还笑我狂?”这不,太上死在夏历六月九日,朝堂宫禁不都披缟著素了吗?民间也传说,早有算命者认为,孝宗生日称重华节,光宗生日称重明节,都非吉兆,“重”字拆开,只有二千日,这不,太上皇从内禅到大行,不正合其数吗?中外流言汹汹:或说某将奔赴來朝,或说某军私相聚哭。“朝士有潜遁者,近幸富人,竞匿重器,都人皇皇”。

  这种乱象危局倘若继续下去,大有可能“一夫鼓倡,指目问罪,大义所迫,千百从之,顷刻之间,人心瓦解,覆亡祸变,倏在目前”。实际上,祸变已在酝酿中:京口诸军跃跃欲动;襄阳士人陈应祥准备了数千缟巾,联络兵民,“结约已定”,拟代皇帝为太上执丧,后因内禅诏书颁到才偃旗息鼓,竟被指控谋逆而悉遭诛杀。

  四、

  在叶适等朝臣的建言下,宰相留正上札子说:“皇子嘉王应早正储位,安定人心。”光宗看了上书,脸色陡变道:“储位不能预建,一建就会取代我。我要你明白:这种建议是谬妄的!”过了六天,留正再请建储,光宗却批道:“甚好。”次日,宰执拟就立太子的劄子,光宗御批:“依。付学士院降诏。”不料当晚他却另封御札给留正,上书八字:“历事岁久,念欲退闲。”皇帝白天同意立皇太子,而晚上却说“退闲”,让留正大惑不解而无所适从。

  官宦未显前,留正曾算过一卦,预卜流年,说他年至甲寅有“兔伏草、鸡自焚”的凶象。当时不知所云,现在恍然大悟:今年是甲寅年,皇帝卯年所生,属兔,“念欲退闲”,岂非隐含“兔伏草”之意;自己酉年所生,属鸡,难道“鸡自焚”之象,真要应验在身吗?他恰巧在上殿时扭伤了脚踝,更坚信流年不利,拿定了走为上计。七月二日,留正上朝时佯仆倒地,借机归第,五更时分,上表乞请致仕,等不及皇帝的允准,更顾不得明天是太上皇大祥之日,乘上肩舆,连夜出京。

  危急关头,宰相宵遁,朝臣与都民无不骇愕。工部尚书赵彦逾对知枢密院事赵汝愚说:“听说皇帝有御笔,何不就立嘉王?” 一旁的讲读官转述市井流言:“外间传嘉王出判福州,许国公判明州。还听说三军士庶都推戴相公主持这件大事。”汝愚吃惊道:“日前有立储之请,尚且担心皇帝不高兴。这内禅事谁敢承当?”彦逾道:“上天付这一段事业给知院,岂可迟疑不决?”赵汝愚自觉任重,脱口而出:“是啊!几天前梦见孝宗授我汤鼎,背负白龙升天。”庆元党禁时,这句话却成为其政敌诬陷他的罪名。

  五、

  知閤门事韩侂胄是太皇太后吴氏的外甥,其妻还是吴氏的侄女。赵汝愚通过韩侂胄的关系,获得了太皇太后对拥立新君的首肯。赵汝愚函告起居舍人兼嘉王府直讲彭龟年:明日是除去丧服的日子,嘉王不能不到。次日嘉王赵扩由彭龟年陪同,在军队的护卫下,首先来到北内。许国公赵抦也来了。他早听说自己有可能位登九五,太上皇内禅不久,就传出了由他承继大统的说法。宋代习俗,皇太子一旦在大内即位,市民可以进入他的潜邸,见到什么都可以取归己有,时称“扫阁”。今晨出发前,许国公已预作防备,以免扫阁时损失太多。

  接着,事先策划好的内禅戏依次过场。太皇太后命赵汝愚宣布诏旨:“皇帝因病至今未能执丧,曾有御笔,‘自欲退闲’。皇子嘉王扩可即皇帝位。尊皇帝为太上皇帝,皇后为太上皇后。”内侍扶掖着嘉王入帘内,只见他泪流满面,退避不已。太皇太后也放声恸哭,泣不成声。稍停,她对许国公说:“外间议论都说立你,我考虑万事应该从长。嘉王比你年长,且教他做,他做了,你再做。自有祖宗例。”太皇太后再次指定了下一轮的皇位继承人。嘉王惊惶欲走,被韩侂胄扶持住,便连声大喊:“告大妈妈,臣做不得,做不得!”

  太皇太后取出黄袍说:“我来给他穿上!”嘉王绕着殿柱逃避不止。太皇太后喝令他站定,数说道:“我见你公公(指高宗),又见你大爹爹(指孝宗),见你爷(指光宗),今天却见你这模样!”说着,眼泪又不住地流了下来。她称得上是一部南宋史的见证人,高宗、孝宗、光宗做皇帝,她都看在眼里,没想到皇位危机竟然折腾到这步田地。嘉王见太皇太后发怒,知道她主意已决,无可违逆,只得披上黄袍,机械地拜个不停,嘴里仍喃喃道:“做不得,做不得!”

  韩侂胄等夹扶着嘉王走到素幄前,传太皇太后谕旨,让赵汝愚等大臣劝进。嘉王还自言自语:“我无罪。恐负不孝之名。”汝愚道:“天子应以安社稷、定国家为孝。现在中外人人忧乱,万一有变,将置太上皇何地?还称得上孝吗?”好说歹说,他这才收起双泪,侧身就御座之半。赵汝愚已率朝大臣跪拜新君,他就是宋宁宗。

  一场太上皇缺席,新皇帝勉强的内禅大礼草草收场。南宋高、孝、光、宁四朝,内禅倒有三次,历史似乎一再重复,却一代不如一代。比起绍兴、淳熙的两朝内禅来,绍熙内禅从策划到行仪,都在流言汹汹与人心惶惶中进行,完全是迫不得已情势下的皇位更迭。这一事件不啻是一种象征,意味着从此以后的南宋王朝,连淳熙内禅时那种表面涂饰的人君之德和升平之象都一去不再。只有嘉王府被都民扫阁一空,算是为绍熙内禅添上了一个闹哄哄的尾声。

  嘉王原已治装准备出判福州,连做皇帝的心理准备都没有。这位才具庸弱的南宋第四代君主,即位不久,就在韩侂胄的蛊惑下,罗织了庆元党禁,铸就了南宋政治史大逆转的拐点。